我隱隱地感覺到,就是這樣子,我們兩個人背對背的愈走愈遠,脫離了一段關係的糾纏,重新掌握了自由,卻飛不起來。
《突然獨身 葉志偉》
那天以後,我不再主動撥電話給森,也不再需索著他的消息,像把自己丟進一個寂寞的城,在四面築起一道道牆,蜷曲著身子躲在裡面。
每天忙於工作,下了班四處和朋友聚會,盡可能地將一天的時間完整填塞滿,生怕多了些縫隙,只要留了點空白,關於他、關於對他的所有思念就會蜂擁而來把自己淹沒。
他仍不時會撥電話給我,只是我再無法若無其事地和他說笑著,像前些日子般滔滔不絕地和他分享發生在我身邊瑣碎的那些事,通話時間也比從前要短上許多,我再無法對他說出我是如何思念他,話每一到咽喉便硬生生哽住了,甚至下意識地我佯裝成毫不在意,好像「思念」這件事從來沒有在我心裡發生過,也與我無關。森並不傻,他多多少少察覺了我們之間的異狀,幾次也試探性地問我,但當時的我,當時的我們,那樣模糊的關係,又讓我有什麼能夠賴以憑藉去說出口問他呢?
『沒什麼,最近比較忙罷了!』電話裡我總淡淡地這麼說。
那段時間,我盡可能地抽離有關森的一切,不去問、不去想、把所有和他的合照全都收進一個資料夾隱密地封存起來,持續著和朋友聚會,不斷的笑、也不斷說話,朋友們說我突然變得很健談,好像要把過去沉默的部分一次補回來似地,他們又怎麼知道我之所以不斷說話、不斷談笑,是因為,那時的我只要一停止說話,眼淚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森和我之間幾個知情的朋友,總在每次聚會時,有意無意地帶上其他朋友來與我認識,他們來自四面八方,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也有十分主流的那種壯碩男子;一些他們很會找話題與我攀談、炒熱氣氛,一些個他們很木訥憨直,時不時丟給我幾個問題,就像在身家調查般,甚至有幾個他們好像說話是太多餘的事,酒過兩巡便藉故要擁抱、親吻,把手沾上我的身體。但無論是哪一類他們,被安排的位置永遠是我在身邊,而我,也永遠只在當下和他們說話、談笑,聚會一旦結束那也就是結束了。
「吼~阿仁,你到底在堅持什麼阿?不是說要忘記他了嗎?」
「上次那個Ben,多少人搶著要你知道嗎?他說他對你感覺很好,你幹嘛不理人家阿。」
「親愛的,你是不是還放不下阿森?」
我還放不下你嗎?我在心底這麼反覆問著自己,我以為我把你藏得很好,把關於你的一切都安穩地藏在我心底的某個地方不讓誰觸碰、不讓自己想起,我想朋友他們是誤會了吧!我怎麼可能還沒有放下你呢?一定是那些男孩的香水味太過濃烈、一定是他們說的話太過動聽,所以我才會跑開的吧?我早就告訴自己不再思念你,不再想起你,更不再提你、說你、聽你,那麼森,這樣的我...一定就不是...還放不下你的吧?一定是這樣的。
朋友介紹的男孩裡,有個大我兩歲的男孩,他是職業軍人。
空軍,在加山基地裡擔任培訓士官的職務。為了家裡經濟,他從軍校畢業後便開始從軍,一轉眼已經服役了十年;不但將家中債務全數還清,甚至也存了些錢打算自己買棟房子,他有著一百八十多公分的身高、厚實壯碩的體格,那張粗曠的臉卻和靦腆、木訥的個性構成一種反差。
自從某次唱歌的聚會後,只要他放假便會到我上班的飯店找我,有時候為我送些飲料點心、有時候待我下班後和我四處走走;在所有朋友介紹的男孩裡,他是被公認最好、也最有可能和我走到那一步的。
「阿仁,這個真的棒到沒話說!你給我好好珍惜喔你!」
「親愛的,你不要的話給我,他真是個好男人。」這就是朋友們口中的他。
然而,無論旁人怎樣誇讚、怎樣促攏,我和他始終就僅止於當時的相處模式,我無法更進一步、無法自然地對他給予更多,在我心裡某個地方好像陷落了一個大洞,黑漆漆、空洞洞的。
一天,當我忙著整理資料、建檔的同時,桌上的手機響起了那個熟悉的鈴聲。
「在忙嗎?」電話那頭傳來森的聲音。
『還好,怎麼了?』我說。
「沒有阿,我下班了,看看你在做什麼。」
『我在整理資料,最近旺季事情比較多。』
「你…最近怎麼了?」他遲疑著,緩緩吐出這句話。
『什麼意思?我只是比較忙。』
「沒有啊,感覺你好像不太想理我,想說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沉默了一會。
『你會不會覺得…好累。』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怎麼了,你也不告訴我。」
『告訴你?我要怎麼告訴你?我有什麼立場去問你呢。』
「你是說,我跟火車上認識的那個人嗎?」
隨即,我又沉默了。
「我和他就只是這樣,他感覺就是很愛玩,所以我也只把他當朋友。」
『那如果…如果他不是愛玩的人呢?你們要在一起嗎?』電話這頭我竟有些無法控制情緒。
「也不會吧!我跟你說過了阿,我還沒有準備好去談下一段感情。」
『那麼我呢?為什麼要來沾我?為什麼!』一瞬間我的理智像是斷了線。
電話那頭沉默了,而我將電話直接掛上不願意再聽見任何一點他的聲音。
那晚,職業軍人邀約我一起吃飯,然後看場電影,席間我總心不在焉地、任憑電影銀幕播放、音響聲大作,我壓低身子把自己埋進影廳的座位裡,身旁的他像查覺什麼似地牽起我的手,握的好緊好緊。一句話也沒有多問。
稍早和森那次通話後,他傳來一則訊息:「如果我不在意你,我為什麼要一直跑去找你?」簡訊裡的幾個字一直在我腦中縈繞不去。
『陪我喝酒好不好?』步出影院的時候我這麼問。
「恩。」身旁職業軍人的他點點頭。
於是我們找了一處河堤邊的空地,坐下來喝著啤酒,一罐接著一罐。
藉著酒意,他親吻上我的臉、我的頸項、嘴唇,一陣耳鬢廝磨後輕聲在我耳邊說:「我們去另一個地方。」我點點頭。
車開進市區一間汽車旅館,上樓以後職業軍人緊擁著我,恣意強烈地吻著,他褪去我和他身上的衣物,用一種極溫柔的眼神凝望我;靠著他的肩膀,我嗅得到菸草和酒的味道,還有他的香水,混雜著汗水。
他身上的味道和他的臉如出一轍,帶點野性、十足男人的陽剛氣味,相較於森的身上,總是散發一種像嬰兒的稚嫩氣息,那是截然不同的嗅覺。
他和我擁抱的時候,我能清楚感覺他胸膛上每一吋肌肉的活動,厚實的肩膀和手臂把我緊緊包覆著,身體兩側就像手把般好像可以牢靠地抓住,他的肌膚黝黑的緊繃,每個動作都力道十足。
但,他不是森。
森的皮膚白白的,不到一百七的身高讓他顯得很嬌小,不擅於運動的他也沒有所謂胸腹肌這類的東西,嗯,我正抱著一個和森截然不同的男人的軀體。
等等!我為什麼會在這一刻想起森?不對,不可以,不是說好要忘記他的嗎?不行,快停止!眼前這個人不是森,也不該是,快停止!我在心裡這麼告誡自己。
職業軍人停止親吻我。
「怎麼了?在想什麼?」望著我的眼睛,他這麼問。
『沒有…沒什麼。』我說。
「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有那麼一瞬間,我像猛然地從酒精的暈眩中被拉回現實;這句話聽來多麼熟悉,我像被敲中心裡某個隱藏許久的區塊,再也無法繼續。是的,森也是這麼說的。
『對不起…我真的還沒有辦法。』我說著,邊坐起身。
「不要緊,我沒有一定要,我可以等你準備好。」他望著我說。
『我的心裡,還忘不掉一個人。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忘掉,但原來我一直都在欺騙自己。』
「我知道,從認識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說。
我把和森的一切都告訴了他,而他則告訴我,如果我願意,我們就這樣順其自然地走走看,他說他曾經也這樣愛過一個人,所以他可以體諒。
那晚,我和他擁抱,並謝謝他,然後要求他讓我自己走路回家,他只要我注意安全,說他尊重我的想法。
回家路上,我一面想起方才的種種,一面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森,當時已經是半夜了。
「喂…」電話那頭的他似乎已經入睡。
『喂…』
「怎麼還沒睡?」
接著,我像再無法壓抑情緒地放聲大哭。
『我剛剛差點和別人發生關係了!』
電話那頭,森沉默著。
『我…我好想你,我好喜歡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崩潰地不能自己。
『為什麼你還要去認識別人?如果你還不想安定,你為什麼要來觸碰我?你知不知道我很難熬...你知不知道你讓我好痛苦,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挑別人,偏偏要來遇見我!為什麼!』
「我是真的喜歡你。」他輕聲的說。
『那又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讓我感覺到…,我好累!我好不安,我好想你,我好討厭現在的自己…』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而我早就哭泣到無法停止。
「我…去花蓮找你,好嗎?」
那晚的回家路上,森試圖安撫著我,我的心像終於得到了一種解脫,不再那麼痛、那麼沉。
但當時的我們,想必誰也不會知道,看似又一次的開始,會是日後更大的傷痛…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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