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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們能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多久?也不知道今天過後下一次會不會在一起?

  我能做的就是將他的影像緊緊烙印在我的眼底,以便將來他不在的時候能用慢動作的影像一幅又一幅的自腦海裡播放出來。我沒辦法不用這樣悲觀的想法去想,因為這城市間的愛情總是太輕薄短小,風一吹就會散得四處。

       《類戀人 徐嘉澤》

 

  『你醒了?』

  「嗯好累,還想再睡一會

 

  『睡吧,不要緊的。』我說,一面輕吻他的額頭。

 

  森環抱著棉被,把頭枕在我的手臂上,轉過身又沉沉地睡著了。我在一旁坐起身、點上一根菸,凝視著他熟睡時的側臉;我無法具體形容自己有多喜歡他睡著時的模樣,有時候他會輕啜起姆指、嘴裡喃喃地像在說著什麼話,有時候又像作了噩夢,突然顫抖著僵直了身子,稍睜開眼再緩緩閉上。

  這次見面,他明顯消瘦了,兩眼下的臥蠶也覆了一環沉甸甸的黑圈,想起他說這陣子工作忙碌、鮮少有時間喘息,我撥了撥他新剃的短髮、安撫似地在他臉頰邊烙下一個吻,輕輕將手臂自他頸項抽離,起身走向浴室。

 

  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要離開了!我在心底這麼提醒自己。

  森這趟下來花蓮三天,我們和JeffJeff男友四處遊玩、吃吃喝喝,也到我推薦的一處沒有光害的山邊仰望星空,他說如果能住在這,每天睜開眼就能看見星空,那該多好。

  「那就住下來吧!」我說。

  雖然是玩笑似地說出這句話,在我內心的某個部份卻渴望它能成為現實,其實台北到花蓮不過兩百多公里的距離,兩個小時車程之於我根本構不成問題,但森不同,他說距離是我和他之間始終讓他無法更進一步的最大罣礙。

 

  常聽人說:「我沒辦法接受遠距離的戀愛。」

  遠距離,遠距離,那麼要距離多少公里以內才不算遠?台北到花蓮算遠嗎?如果算,那許多居住美國卻分隔一個州以上的情侶是怎麼維繫愛情的呢?如果我和你之間沒有了距離,你就會勇敢地對我說愛嗎?又或者,如果因為距離而讓你無法說愛我,那是不是意味著其實你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愛我?我在心底反覆思索著。

  森,我多想開口問你,你是因為愛我所以需要我,還是因為需要愛所以才找我?

 

  走進浴室轉開蓮蓬頭,水瀑大剌剌地沖洗著身體和思緒,沿臉頰到胸膛、腹部再順雙腿流竄下來,一瞬間竟覺得手臂和腰間微微作痛,這才發現鏡子裡自己的胸口、腰際和手臂上佈滿了幾道紅紅的齒痕。

  微推開門、望了望牆角那散落一地的空啤酒罐,想必是昨晚的酒精作祟,加上RUSH減緩了痛覺,到這會才覺得疼。我擦乾身體走回床邊,撈起他的手捧在手心上,輕輕地在掌背上囓了一口,像在報復他前一晚肆無忌憚留在我身上的這些紅色烙印。

 

  「你沒有再睡喔」他說著,微微睜開眼。

  『沒有,你可以再睡,時間到我會叫醒你。』我說。

  「你有看氣象嗎?颱風登陸了沒?」

  『還沒,還在外海。』

 

  就在森南下找我的那天,一個中颱也隨之撲向台灣,於是三天行程裡時常會下起雨,只是盡管窗外濕漉漉的一片,卻仍不見颱風的蹤跡;其實我多冀望颱風能趕快登陸、最好海陸交通工具全面停駛,那麼也許森可以對公司告假、和我窩在這幾坪大的小空間裡換得多一點時間。

  後來,颱風晚了整整一天才抵達台灣,而森也早已回到台北,那個屬於他的城市;呆坐在窗邊,我望著刮起狂風、空蕩蕩的道路,驟雨把這城市的寂寞渲染的格外沉重,曾經這裡是我最熟悉也最喜歡的土地,如今卻像一座牢籠,把我囚禁在這個離他以外的地方。

 

  森,如果當時的我,知道那次見面會是最後一次擁抱你,我會不會說什麼也不願放手?如果我知道,那些你烙在我身體上的紅痕,會是你我最後一次交換體溫的證據,那我寧可咬牙任憑你兇狠的在我身上嗜出一道道鮮血。不痛的,真的不算痛的,相比那晚之後好幾年我瀕死的心,那真的一點也算不上是痛了。

 

  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時間,森總是忙著,忙於工作、忙於邀約,還有我始終無法理解的那些聚不完的聚會,我們每天仍會通上電話,內容也和過去一樣,但我卻始終無法感到踏實,對於「和之前一樣」這件事,就像陷在一團泥濘中看不見前面的方向。

 

  「在做什麼?」

  『沒有啊,剛下班要回家。』

  「我有件事情想問你」電話那頭他語帶為難的說。

  『什麼事?』

  「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我想去美國唸書進修一年,最近我媽對我說要去就要趁現在去,所以我可能過幾個月就要出發了。」

 

  『不要緊的,我會等你回來。』我沉默了一會,吐出這句話。

  「其實我是想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電話這頭,我竟流下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起去」三個字就像在告訴我,這段關係也許不再是「你和我」,而是「我們」,如果森沒有說謊,那麼他所猶豫的和我之間的「距離」,是不是他也在盡可能地想要消彌呢?

 

  「怎麼了,是不是我說錯什麼?」電話那頭他急忙問著。

  『沒有啦,我只是很高興。』

  「我們可以一起進修,在那邊租房子一起住,你會想去嗎?」

 

  『嗯!一起去吧。』我說。

 

  森曾對我說過,除了距離以外,有一天他勢必要到美國短期進修,也許一年、也許兩年甚至更久,所以對於感情他才這麼舉棋不定,因為他不知道這一刻走到交往,下一刻會不會就人事全非?

  那麼,一起去,是不是意味著這近兩年時間的等待就要有了結果?

  當時的我並沒有想得太長遠,只知道有生以來自己頭一次這麼渴望著去達成一件事:「和他一起到美國。」

 

  那幾個晚上,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該怎麼對父母說出口,該怎麼說?什麼時候說?他們會同意嗎?如果他們問我為什麼要去呢?我不敢去想像「他們不同意」這個狀況,甚至我抱著最後的決心,我可以花上所有積蓄、在美國一面打工留學,只要能和森在一起,其餘的我都不在乎。

 

  『媽,我想去美國念書。』一晚飯桌上,我這麼說。

  「為什麼?你不是想回英國嗎?怎麼忽然想去美國。」母親狐疑地問。

  『我想換個環境,再說之前去美國玩幾次都覺得很不錯。』

  「你都做到主管了,現在回去唸書做什麼?」父親在一旁插話。

  『有一些專長我覺得我現在還不夠。』

  「像是什麼專長?」

  『就一些工作上會用到的專業技能阿。』我心虛地說。

  「跟誰去?」

  『跟一個朋友。』

  「上次來家裡那個男生?」父親問,一面看著我。

  『嗯』我囁嚅地應著。

  「不准!」

  『為什麼!』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搞些什麼嗎!!」父親放下筷子對我咆哮著。

  「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變成什麼樣?』

  「怎麼樣?變成同性戀啊怎麼樣!」

  『是

  「是什麼?」父親望著我。

  『是,我是同性戀,而且我愛他!』我說著,再壓抑不住心底隱藏的話。

  「你再給我說一次試看看!!」父親憤怒地吼著。

  母親在一旁低聲哭了起來。

 

  『我說,我愛他!』話還沒說完,父親的手掌已經摑在我的臉頰上。

  母親再也不能自己地哭著跑上樓。我也接著上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放聲大哭。

 




  後來的幾天裡,父親都不與我說話,而那晚發生的事我並沒有告訴森,他所知道的僅僅是「阿仁的父母不放心讓他到美國」如此而已,而我仍舊持續著和父親抗戰、不願妥協。

一天,我又撥了電話給森。

  「嘿,我剛好要打給你!」

  『嗯?怎麼了?』

  「就是阿,我有問我一個女生好友,她可能可以跟我一起去。」森說著。

  『我父母還是沒有答應,而且我的護照被扣著。』

  「沒關係啦,如果你沒辦法去不要勉強,我是怕你會很麻煩。」

  『可是我想去!我們不是要一起生活嗎?』

  「我去也不會很久啊,頂多兩年,快的話一年就回來了。」

 

  電話那頭,森說著,我的心卻淌著血,那不是去多久、和誰去的問題,而是我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渴望著共同生活這件事,但我無法說出口、更無法對他埋怨什麼,因為那一切就只是我的想法,而不是他的。

 

  回到家進了房間,我的床鋪被褥被整理過的整齊堆疊好,枕頭上擺著一個信封,我拆開讀了一遍,眼淚就像森離去那晚的驟雨一般,再也無法停止。

 

  信裡頭,母親寫了足足三張紙長度的字句,她責怪自己沒有看好我、沒有發現,責怪自己從前老是阻止我和女友們的活動,所以才讓我變成一個同性戀,信裡的文字落了大大小小的水痕,我知道那是母親的眼淚,信的最後頭,蓋上了一個熟悉的印章,那是母親就職的學校輔導室所蓋上的。

 

  我走出房間,母親正坐在客廳看電視。

  『媽』我喊她,一面流著淚。

  母親沒有轉頭望我,只是雙眼空洞的盯著電視銀幕。

  『媽,我愛妳!妳沒有做錯什麼,我還是妳的兒子,我還是會孝順妳。』

  『但媽,我是真的愛他,那不是誰害的,那就是我。』

  「你不要跟我說這個我不想聽」母親顫抖著緩緩吐出這句話。

  『媽,我求妳!我是真的愛他的,讓我去好不好

  「愛!你知道什麼是愛嗎?你愛他?有多愛?」母親吼著。

 

  『我愛他!他對我的意義就像爸爸對妳的意義一樣!!』我哭吼著衝出了家門。

 

  那晚,我跑到幾個姊姊經營的小酒吧,一面哭著告訴姊姊們這段時間所發生的種種,一面不段喝酒,一瓶又一瓶,朋友們聞訊趕來酒吧找我,其中也包括了那個職業軍人,他聽我說著和他分別的這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事,也告訴我,他即將退役,存了點錢想在新竹竹北一帶找份正職定居。

 

  「如果你想遠離這一切,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新竹重新開始?」他問。

 

  我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也告訴他我並沒有打算放棄森,即使現況如此,但我仍是愛著森的,他很體貼地對我說,如果哪一天我想離開,隨時可以告訴他,即使只是朋友、即使還忘不掉也沒有關係。

  那晚,我和他給了彼此一個深深的擁抱,也彼此祝福。

 

  那之後幾天,森和我之間的聯繫變少了,我想他正忙著準備出國念書的事,我把所有的對他的思念、對他的情感,這段日子來的一切想法化做文字,用好幾張的卡紙拼湊成一幅卡片寄給他。

 

  卡片寄出的那個晚上,我接到森的電話。

  「喂,你在忙嗎?」

  『剛好你打來,跟你說喔,我準備搬到台北去了。』

  「搬到台北?為什麼?」

  『我想在台北工作,等你回國,我們就住在同一個城市了,你說好不好?』

  「阿仁」他猶豫著。

  「我是要跟你說,我和別人交往了,這兩天的事而已,他是我前陣子無意間認識的,我不想騙你,對不起

 

  森的這番話一字一句都像刀,直狠狠地插進我的心口,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默將電話掛上,我愣愣地待在原地,再沒有知覺,像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好像自己無處可去、亦無處可躲,無論是這城市還是我即將要去的台北,每一角都充斥著和他的回憶、他的影子。

 

  拿起手機,我撥了通電話給職業軍人。

 

  「喂,阿仁怎麼了?」

  『我我想跟你走,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說完,我再也無法壓抑地放聲痛哭。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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