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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總以為分離對我們之間不會構成威脅。所以我雖離開已久,然而精神仍與你共處,沒有一刻歇息。」

  我緊擁著棉被,開始闔上眼倒數妳的歸期。我的夢境充斥著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洞,然而都是空,而妳真的好像只化作一陣煙霧,緩緩飛散入無垠的黑暗中了。

  《洗 郝譽翔》

 

  車行過交流道,再不用多久就要抵達新竹了;那個我即將要去的地方。凝視車窗外,沿途從大片的海化作山景再轉成高樓帷幕,像通往一條愈往前就愈漸緊縮的隧道,沒有退路,也讓人窒息。

  車內重複播放著英文歌曲,暖氣將這三月天裡的微寒阻絕在外,職業軍人一手握著方向盤,視線望向我懷裡。

  「咖啡還溫的嗎?」他問。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咖啡,這是在上個休息站他為我買回來的。

  『嗯,還很溫。』我說。

  「會餓嗎?再一下就到了。」

  『不要緊,我還不餓。』

 

  我轉頭望向他,這個即將和我一起在異地生活的男子,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距離那晚撥電話給他,哭著說想和他一起走,不過也才幾天以前的事,這會竟一下就成了現實。

  「好好在外地旅行,忘記森吧!」離開前,朋友稍來這樣的訊息。

  旅行?我想那用以形容這次離開並不洽當,也許旅行之於我而言是會懷抱某種期待、某種程度的假想,但此刻除了「離開」這個念頭,我便沒有任何多餘的知覺。真要有,我想那就是去到一個離森以外的地方,一個除卻回憶之外的城市,說放逐倒又太被動,應該說是流亡吧。

 

  「嘿,到新竹了。」他說著,指向前方的標誌。

  「你想先回去休息,還是先吃飯?」

  『我都可以,看你!你餓的話我們就先找地方吃。』我應著。

  「我還真有點餓,那我們先找地方吃囉。」

  我點點頭。

  職業軍人笑著,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整理著被撥亂的頭髮,感覺到些許的不自在。相較於和森之間像朋友般的相處模式,和職業軍人互動的時候,我幾乎是處於一種被「呵護」的狀態,那在我心底的某個部份始終無法適應。

 

  我仍思念著森嗎?我想那是再無庸置疑的事實了,過去總無法坦然承認自己對於他還懷有眷戀,甚至下意識地告誡自己非抽離這樣一段模糊的關係不可,那是因為當時,我和他之間充斥著太多的不確定、而一切看似都還有可能;如今他即將遠行,歸期未知,更何況他身邊的那個位置再也不是空蕩蕩的。

  那麼,之於我,之於我對他的所有思念,似乎便再沒有隱諱的必要了,那是我僅存而能對他這個人、這段關係有所記憶的一切根源。

 

  「喏,怎麼又在發呆?」回過神,職業軍人正看著我。

  『沒什麼,只是有點累。』

  「我租的地方就在前面,我們先去一趟賣場好嗎?」

  『去賣場?』

  「對阿,買一些日用品,衛生紙、牙膏之類的,順便看你喜歡吃什麼,可以買一些零食放家裡,不然也怕你無聊。」

  『嗯,謝謝你。』

  「謝什麼,真的是傻瓜耶。」他笑著。

 

  那天,我們在賣場裡選購完東西,便回到職業軍人租屋的地方,那是在竹北一處生活機能便利的住宅區,位於三樓約十坪大的小套房。整棟大樓皆屬於某科技企業名下的資產,用以租貸給旗下的員工,那也是職業軍人將要就職的機構。

  很快地,我們將新居裡的一切打點好,在這陌生的城市開始了生活。新竹就如它風城的稱號,總是飄著雨、刮著風,濕濕冷冷地。頭幾天我們偶而會到附近走走,熟悉環境也順便覓食,除此之外的大多數時間便是待在家裡上網、和電視機對望。

  森稍來過幾通電話,內容大致是關心我在新竹一切是否安好、生活適不適應,也告訴我,他離開台灣的預定時間以及近來生活上的一些瑣事;我們總很巧妙地在對話裡省略一切關於他和他新交往對象的話題,也從不追問為什麼至今他仍要與我聯絡,那就像個滿佈詭雷的禁區,一旦跨越了界線,隨時都可能體無完膚。

 

 

  「怎麼又在打噴嚏了?」職業軍人走向我身旁,將面紙遞給我。

  『大概是過敏吧。』我說,搖了搖手。

  「要不要我帶你去看醫生?」

  『沒事的,每次下雨就會這樣,太潮濕了吧。』

  「你很討厭下雨?」

  『嗯,下雨讓人開心不起來。』

  「別這樣嘛,不然,晚上和我朋友出去聚聚好嗎?」

  『要去哪裡?』

  「他們說可以帶我們去一間小酒吧,朋友開的,很少人知道的。」

  『嗯。』我點點頭。

 

  森,此刻的台北,也正下著雨嗎?

  新竹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不時會飄起雨,像是要把這城市的所有快樂全都沖刷殆盡,而這樣濕漉漉的溫度總讓我想起你,想起賞鯨船上你被海浪打濕的臉、想起你離開的那個颱風天、想起那一夜我哭著對你表白、也想起了你身上流汗的氣味。

  森….,我好想念你,你知道嗎?

 

  那晚,職業軍人帶我到他朋友的住所,再由他朋友開車載我們前往一處位於大馬路旁、招牌卻極不顯眼的小酒吧。

  酒吧裡,其餘的朋友早已等在那了。

  「嘿~好久不見!」

  「新朋友耶,還是個小弟弟。」

  「這位是阿仁,和我一樣從花蓮來的。」

  職業軍人領著我坐定,和大夥寒暄介紹了一番,這才發現在場所有人裡自己是其中年紀最小的,除了職業軍人外,每一位都足以用「大哥」來稱呼。我們開始找話題閒聊、唱歌,玩餘興遊戲也喝著酒,氣氛很快地熟絡了起來。

  「來~來~新朋友,再喝一杯。」

  「勝哥,等一下啦,阿仁剛喝過而已。」職業軍人連忙阻止。

  「哎唷,有什麼關係!開心嘛,阿仁可以吧?」

  『沒問題阿。』我笑著舉起酒杯。

  「吼,勝哥我來幫阿仁喝。」職業軍人隨即搶下我手中的酒,往自己嘴裡送。

  「喂,你很奇怪耶!人家我是要找阿仁喝,你搶個什麼勁,真是的。」

  「不單純喔~兩位小朋友~」一旁另一位大哥笑著幫腔。

  職業軍人和我對望了一眼,我下意識地將視線撇開。

  「怎麼了?還可以嗎?」他問。

  『放心,我酒量沒有這麼差啦。』

  「喝不下的話跟我說,我幫你擋。」他附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勉強從嘴角擠出一點微笑。

  「或是….如果你要喝也可以,我不是要管你的意思喔。」見到我的反應,他像想起什麼似地補上一句。

  我想他是誤會了。並非是因為他說錯了什麼話,只不過有那麼一瞬間,我竟想起了第一次遇見森的那個晚上,同樣在酒吧裡,不勝酒力的他被身旁簇擁的人灌著酒,當時的我也是這樣擋在他前面的。

  眼前這樣熟悉的情景,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落寞。

  我藉口買菸,走到酒吧外一旁的小巷子裡,拿出手機按下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

  「喂?」

  『森。』

  「怎麼了?」

  『你記不記得我們認識的那天,在酒吧裡遇到的經過?』

  「記得阿,怎麼突然這麼問?」

  『那時候你好傻喔!明明不會喝酒還一直跟我喝,喝得整張臉紅通通的。』我逕自繼續說著。

  「對阿,我喝一杯就會臉紅了,你在喝酒喔?」

  『嗯,跟朋友出來走走,你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只是我很怕會漏掉東西。」

  『出發那天,你家那個應該會陪你去機場吧?』

  「他喔,他要上班。」

  『那,我去機場送你好不好?』電話這頭我緩緩吐出這句話。

  「不用啦,我家人會送我去,而且那是一大早喔!」

  『那你會帶手機去嗎?』

  「我到那邊以後會辦一支當地的號碼,我再打給你。」

  『嗯,那你早點休息。』

  「你也是,晚安。」

  掛上電話,我在附近隨意走走,一會才回到酒吧裡,職業軍人正在台上唱歌,他招了招手示意要我上台和他一起唱,我笑著搖搖頭回到座位,這時另一位陳姓大哥走到我身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阿仁嘛?」他一臉微醺地看著我。

  『陳哥,你還好嗎?』

  「你有喜歡的人了?」他含糊問著,嘴裡傳來濃厚的酒氣。

  『嗯。』

  「那你為什麼要跟這小子來新竹呢?」他說,一面指著台上的職業軍人。

  『我』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不知所措。

  「你們這些小朋友,不可以這樣子知不知道」他說著,語氣突然憤怒了起來。

  「好啦~好啦~,喝酒就喝酒,講這五四三的幹嘛啦!」一旁的其他大哥見情況不對勁,趕緊過來要將陳哥拉走,職業軍人見狀也走回座位。

  「陳哥,你喝醉了啦!」職業軍人一手抓著陳哥的手。

  「喝醉什麼!我是要告訴這些小朋友齁做人吶不可以這樣!」陳哥繼續說,一面甩開職業軍人的手。

  「好了啦!人家阿仁也沒怎樣,你是在幹嘛!」一位大哥伸手擋在陳哥面前。

  「沒怎樣?佔著茅坑不拉屎叫沒怎樣!」陳哥更氣了,直狠狠地瞪著我。

  我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職業軍人和幾位大哥隨即連哄帶拉地將陳哥帶出酒吧,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勝哥往我身邊坐下,一手輕拍我的背、一手舉起酒杯。

  「阿仁吶,不好意思啦!陳哥他喝醉了。」

  『不要緊,我知道。』我也拿起酒杯。

  「你們啊,年輕人的事你們自己好好處理就好,重要的是不要騙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樣也才不會後來遺憾。」勝哥捏捏我的肩膀這麼說。

  『嗯,我知道,謝謝勝哥。』

 

  陳哥被送上計程車後,沒多久我們也就各自搭車離開了酒吧。

  一路上,職業軍人和我都沒有多說話,但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正在思考著要對我說什麼。

  「阿仁,剛才啊」回到家,職業軍人便開口了。

  『沒關係的,我知道!』沒等他說完,我便說到。

  「陳哥酒品不好,你不要在意,而且我真的沒有跟他說什麼,他們只是問我和你是什麼關係,然後

  『我沒事的,真的!你不要擔心,我也沒有覺得是你說了什麼。』

  「真的沒事嗎?」他囁囁地望著我問。

  『嗯,真的。』我轉頭對他笑了笑。

 

  是啊,真的沒事的。

  我相信陳哥是好人,也知道他真是因為喝醉了才會說出那些話,只是那些話就像一把真實的槌,毫無預警地將我藏身的玻璃缸徹底粉碎了。其實陳哥並沒有說錯,我自私地從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緊緊抓牢職業軍人這個我當時唯一能賴以憑藉的依靠,難道只因為他告訴我「即使是以朋友身分也沒有關係」,所以我就能夠佯裝成絲毫不知道他內心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

  那晚陳哥說的話,像在我心底扎了根,揮之不去。

 




  森搭乘的班機離開台灣那天,我一早便撥電話過去想和他告別。

  「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喂不好意思,請問森在嗎?』

  「喔!他出國了,這支號碼今天開始暫時是我在用。」

  『喔~不好意思,我是他朋友!以為他還沒出國,想說跟他打個招呼,謝謝你。』

  我想,接電話的該是森現在的交往對象吧。

 

  森,你離開了。

  來不及在你離開台灣前再聽聽你的聲音,你知道嗎?我又要再一次遠行了,雖說是遠行,其實也不過是從新竹遷移到台中罷了,只是,這一次我是獨自一個人。我不再抗拒自己對你的思念,反而努力地想和它和平共處,如果此刻你知道的話,會不會對我微笑呢?會不會再緊緊地擁抱我一次

 

  之後的幾天裡,我常陷入一種沉默。我想我終究知道自己還沒有辦法去忘記森,而職業軍人對我越好,便會讓我更加痛苦,他也是。於是一晚,我和職業軍人談了很久,決定離開。

  

  後來,我在整理信箱的時候發現了一封森稍來的信,信裡頭這樣寫著:

  「其實我真的不值得你去愛!當然我知道我說這樣的話很不負責任,我真的很怕寂寞,我很需要一個人陪我,我知道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你很認真對待每一件事情,我並不是那麼成熟,我很怕傷害到你。感情對我來說,我不想把它看得太重要,但我還是需要,我很怕一旦失敗了會連朋友都做不成了,說真的我最近很難過,你不需要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我想跟你當好朋友,現在的我並不值得你去想念。」

 

  關上電腦,我再不能自己地哭了起來,不是因為悲傷,是喜極而泣。從我愛上森的那天開始,始終承受著太多流言、太多來自周圍的雜音,那讓我感到很孤單、也很茫然,這是頭一次他對我坦白他心裡的想法,對我而言,那真的就足夠了。

  離開新竹那天,朋友幫我將行李陸續搬上車,臨走前我在職業軍人的桌上擺了一封信,撥了通電話告訴他我要離開了,也要他保重自己。

  往台中的路上,我收到職業軍人稍來的訊息。

  「阿仁,謝謝你給過我的快樂,下次再見面,我們都要過得很好、很幸福。」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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