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號男孩-飛官

  到底什麼是真實呢?連「真實」這個抽象概念怎麼在我心裏「真實」起來也只有模糊的影。但這個字眼彷彿是能把我整個叉起來的支點。

  像剛進監獄的囚犯,必須將隨身的衣服飾物裝進塑膠袋,換得一隻保險箱的鑰匙,我全套的生活配備,相反的如同囚犯身上那襲犯人裝,僅僅掛在體外。我渴望的,是旋轉鑰匙,看一眼水伶活生生的眼睛。

  邱妙津 《鱷魚手記》

 

 

  那年,二十一歲,和許多圈內人一樣、我也曾經這樣喜歡過一個異性戀男生;能不能說是愛其實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那些日子裡有他是很快樂的一件事。

 

  真要說起來,我該算是身邊圈內朋友裡最幸運的一個。

  近三十個年頭裡,我曾把自己這樣的身份告訴約二十個左右的異性戀男孩,其中包括高中同學、大學同學、同事、當兵同梯還有朋友;讓我意外地,他們非但沒有因此疏遠我,反而都要比從前更要好更貼近,一些甚至個別發展出一套微妙的關係,飛官就是其中一位。

 

  他之所以叫作飛官,是從大學學校宿舍那群女幹部起鬨而有的稱呼。

 

  「你怎麼都不愛笑呀你,很像軍人吶!」

  「喂~喂~妳們有沒有覺得他很像專門在開戰鬥機那種人!」

  「有耶!有耶!那職業叫什麼去了?」

  「飛官啦~就是飛行員那種阿!」

  「對對對!超像的壓。ㄟ~以後就叫你飛官好了。」

 

  還記得那時候他一派呆滯的表情、那群三姑六婆的對話,還有早已經笑翻在旁邊的我和其他幹部。

 

  認識他,是剛進大學、住進學校宿舍後不到一星期的事。

  大學時期的校舍並不大,通常都只夠容納剛入學的一年級新生,新生報到那幾天整間宿舍充斥著濃濃的菜味;校舍分為A、B兩棟,一樓中間隔著交誼廳,分為A棟三層的男生宿舍和B棟五層女生宿舍,每層樓設有公共淋浴間和廁所,並推派每層樓一位樓長、男女生宿舍各一位棟長協助管理和晚點名。

 

  飛官擔任男生宿舍二樓的樓長,而我則是男生宿舍的棟長。

 

  每天晚上,樓長要監督值班寢室打掃各樓廁所和浴室,棟長則負責在打掃完逐一樓層巡視評分,之後是各樓層的晚點名,然後開幹部會議。

 

  我們很快就熟識了彼此和其他幹部,也和住宿學生們熟絡起來。

  飛官的個性很嚴謹,負責且正經,對於打掃和其他份內工作監督的很詳細;相形之下,我這個棟長就顯得很容易說情,宿舍的男同學也抓準了這點,儘可能地把問題往我這裡丟。

 

  「ㄟ~棟長,我今天可不可以偷溜阿?我家那個在煩要我去陪她。」

  「棟長,我可不可以晚點回來阿?我們網咖時間還有一小時。」

  「棟長大人~拜託啦!不要評太低分嘿,我們不想被罰。」

 

  基本上,只要不是什麼大問題,往往我都讓自己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通常我都是擔任那包庇的角色。

 

  「你又讓316晚歸阿?」飛官這麼問。

  『對阿!他們逛夜市忘記時間,等等就回來了。』

  「你喔你~對他們太好了啦。」

  『哈~有什麼關係!反正都成年人了,知道分寸就好了。』

 

  通常這個時候,飛官都會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然後我們各自拿起盥洗用具一起去淋浴間。

 

  我很喜歡和他一起淋浴的時間,往往都在開完幹部會議以後,由於時間已經很晚了,整個淋浴間時常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只有在那時候不像個飛官;隔著塑膠隔間,另一頭的他常會唱歌,或是和我聊上許多瑣事,只有在住宿同學忽然進來時,他才會又變回那個一本正經的二樓樓長。

 

  有時候,他會半開玩笑地質問我最近哪個女孩給我的情書內容,或是拿誰又送早餐來班上給我的事件調侃我、抱怨哪個住宿生又讓他頭痛,或是他下場比賽的練習成果。

 

  喔!說到比賽,我似乎忘了提到。

  飛官是我大學時羽球隊的隊長,他有很好的運動細胞,當然體格也就是個標準的運動員,正直憨厚的臉上掛著兩個酒窩,還有一對招風耳,在學校裡也吸引了不少同性或異性的注意。

 

  宿舍幹部之中,也有一個女孩非常欣賞他。

  她是女生宿舍的棟長,時常在幹部會議後黏著他說東說西的,雖然飛官也知道她的心意,但對他這樣公私分明、愣頭愣腦的傻子來說,哪懂得該怎麼應對那女孩。

  一下是開會時反駁她的意見、一下是大剌剌拒絕她的邀約,讓那女孩完全不得其門而入,還轉而往我這邊尋求他的消息,有時候會找我安慰她、有時候對我哭訴,到後來甚至耳聞她慢慢喜歡上我的消息。

 

  一次淋浴間的對話,就由那女孩的事情為導火線,飛官知道了我的身份。

 

  「她最近好像都一直去找你對不對?」

  『喔~對阿!她就常問我關於你的事,不過我很多都輕描淡寫帶過。』

  「搞不好就像可婷她們說的,她喜歡上你了喔。」

  『屁啦!哪可能,人家愛你都來不及了。』

  「ㄟ~說真的,你對她的感覺呢?」

  『感覺?這位先生你真愛開玩笑,我跟她是絕緣體。』

  「真的嗎?搞不好相處以後會喜歡上阿。」

  『我對鮑魚沒興趣!』

  「鮑魚?」

  『就是女生啦!連這都不懂喔,你真是呆的可以。』

  「你是打算六根清淨嗎?還是她不是你喜歡的型?」

 

  『我喜歡的是男生!』

  「真的嗎?」

  『恩阿~騙你幹麻,我想說也該跟你說了,不然你老是拿那些女生的事調侃我。』

  「哈!阿仁抵迪~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

  『對啦~對啦~我超哈你的,這樣有沒有開心?』

  「好啦,說真的,你就像是我弟弟一樣。」

  『我怎麼會有這麼呆的哥哥阿,哈~』

 

  那天過後,飛官和我之間的相處並沒有什麼改變,對我反而更多了份照顧,有時候他讓我錯覺自己像隻小狗,談話中偶而會笑著舉起手摸摸我的頭,我則會撥好被弄亂的頭髮,順便給他個白眼,或是若無其事地繼續聊天。

 

  在那之後,我們的對話就少了許多繞著女孩子打轉的話題,卻多了些像是彼此家境狀況、成長環境和私密生活的部分,我對他的稱呼也從飛官變成了老哥,而他則會在私下用「阿仁抵迪」這種稱呼來調侃我。

 

  他也教會我打羽球,記得剛開始時我學不會反手拍,每次我隔空換手拿球拍的「技能」都會逗得他大笑,逼我用殺球瞄準他身上,再假裝向我求饒。有時候他會問我最近有什麼好聽的歌,久了我也就習慣把光碟燒成兩份給他。

 

  有一回,我和另外三個女生幹部騎車要到市區,半路上發生車禍,其中一個女生幹部跌倒摔斷了幾顆牙齒,臉上也多處擦傷,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我們也尾隨過去。由於那女孩沒有駕照,出門前飛官就阻止過我們讓她騎車,但礙於我和另一名女幹部幫那女孩說話,因而出門前我和飛官有過一段爭執。

 

  後來飛官也趕到醫院,確認那女幹部沒有生命危險後,當下就開始責備我。

 

  「你看!你為什麼就要跟我唱反調?現在可婷變成這樣!」

  「為什麼你老是這樣不會想?一定要出事了你才甘心!」

 

  「好了啦~飛官你不要怪阿仁,是我要他幫我求情的!」可婷躺在病床上虛弱的說。

 

  『可婷...對不起。』我緊握著可婷滿是傷痕的手說。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我都說了你還聽不進去!」

  『好啦~都是我的錯,我會照顧可婷,這樣可以嗎!』我紅了眼睛激動地說。

  「好了啦,飛官!不是旦旦和阿仁的錯,是我自己要騎車的。」可婷也握著我的手。

 

  「你知不知道這樣我很擔心!很擔心你出意外!」飛官哽咽地對我說。

  「你把我當哥哥,那又為什麼都不聽我的話!」他的眼眶泛淚、緊緊握著拳頭。

 

  我望著他,霎時感動和自責的情緒湧了上來,我轉頭把臉埋進可婷懷裡難過地哭起來;可婷抱著我,一再告訴我不要擔心她。

 

  出了醫院,坐上飛官的機車,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在停紅燈的時候,我發現他臉上未乾的淚水。

 

  『喂...對不起。』在轉換成綠燈的時候,我輕聲這麼說。

 

  「沒事了。」

  「你讓我很擔心!接到電話說你們出了車禍我真的嚇到了,以後不要這樣子。」

 

  『嗯..不會了。』

 

  他拍了拍我的手。

 

  那次事件之後,我和他之間多了份微妙的聯繫,相處言談中也越來越像真正的家人。

  有段時間宿舍大搬風,一些住宿生不照安排開始交換房間,飛官住的225寢室空出了個位置,我也因為和原先的室友生活習慣不同,索性搬到225去。

 

  那陣子正值校際聯合運動會前夕,位於山上的宿舍日夜溫差很大,他忙著練球卻因此發了高燒。記得那時候他燒的很厲害,連羽球練習和上課都得請假,那幾晚我主動兼任二樓樓長的職務代替他監督打掃和點名。

 

  事情發生在那幾天,他燒的厲害地一晚,難受得幾乎無法入睡。

  我爬到上舖,用濕毛巾為他擦拭額頭、臉頰和胸口;有時候他會睜開眼睛看我,沒一會兒又昏沉沉地睡著,我看著他的臉脹紅的發燙、不停盜汗,只得反覆每隔一下子就替他擦拭一次臉頰和額頭,他睜眼慣性地搔搔我的頭,老實說我並沒有多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我輕輕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他並沒有多做反應,一會又沉沉的睡著了。

 

  就這樣,那天我整夜都在為他擦拭,隔兩天他就完全康復了,只是後來就換我整整發燒了三天。

 

  他念的是二專,而我則是四技部,在我要升大三那年他就畢業了。

 

  後來他進陸戰隊服役,之後報考職業軍官並順利考取,交了一個甜美有氣質的女友,那女孩是我同科系的學妹。

 

  大四那年,他從海陸退伍回到雲林走走,也約了我吃飯。

  我們約在一家叫做「雙魚」的複合式簡餐館,下了車,他把鑰匙交給他女友並要她先回去。

 

  『疑?她不跟我們一起吃?』

  「咱們兄弟倆的聚會怎麼可以有她在場勒,是不是?」說著,他像以前那樣摸摸我的頭。

 

  點完餐以後,他轉身去結帳,我拿出錢給他卻被他拒絕了。

 

  「不用啦!這麼久沒見,這頓就讓老哥請吧!」他笑著,臉上掛著熟悉的兩個酒窩。

 

  「疑~我老弟越來越帥了喔!」

  「我比以前更壯了喔,想不想摸摸看阿?哈。」他弓起手臂,半開玩笑地說。

  我只是笑著,沒多說什麼。

 

  那天下午我們聊了很多,關於彼此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看著眼前的他,我想起許多過去的情景。朋友?死黨?兄弟?比那更多抑或截然不同?我似乎從不急著去定義這樣的關係,或是為這樣的相處作註解,比起身邊許多同樣身份的朋友,我是不是已經夠幸運了呢?

 

  直到現在,我們仍會給彼此稍通電話問候,我常調侃他趕快成家立業。

  他說,哪天他結婚了,一定要找我做伴郎。因為,我是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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